凝神戴村坝
  农历大雪,一个冷雨飘零的日子,我又来到了戴村坝。
  驻足凝神,极目四顾。深冬季节的戴村坝,霜风凄紧,衰草连天,蒹葭苍苍,杨柳萧索。四处少见人迹,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波浪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愈益显得空阔寥落。
  六百年了,这座横卧在印满了中华民族文明史迹的大汶河上的巨大坝体,依然虎踞龙盘,虎啸龙吟。
  一座大坝,一段凝固的文明史;一河流水,娓娓诉说那段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岁月。
  运河,是人类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伟大创举。中国的运河史,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的春秋时代吴王夫差开凿邗沟。隋炀帝建设以洛阳为中心的大运河,进一步沟通了南北水系,加强了长江黄河两大流域之间经济文化的交流,为唐代经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蒙古入主中原,定都北京,为改变国家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分离的格局,建设通过山东直达北京的大运河就成了当务之急。元世祖至元年间,济州河、会通河分别开通,打开了钱塘江、长江、黄河、海河各大流域间的分割,四大水系形成了浩浩荡荡的局面,支撑起了南北漕运和经济发展,一个日渐繁华的沿运河经济带应时而生。然而,由于诸多技术困难没有得到较好地解决,特别是干旱的北方如何更好地向运河补给水源,成为运河能否畅通的头等大事,京杭大运河的漕运能力受限很大,年运量只有30万担左右,南粮北运仍然以海运为主。“终元之世,海运未罢。”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黄河在河南省原武县决口,大水漫过东平湖,造成运河大部淤积,济宁至临清段断航。雄才大略的燕王朱棣把文弱的侄子赶下皇位后,立即开始营造北京城。解决京城建设所需要的物质财富,必须仰仗物阜民丰的东南之地。因此,永乐皇帝决心恢复运河航运。
  永乐九年(1411年),济宁州同知潘叔正上书朝廷,建议会通河四百五十多里,至淤塞者有三分之一,浚而通之,非惟山东之民传输之劳,其国家无穷之利。成祖采纳了潘叔正的建议,命工部尚书宋礼、刑部侍郎金纯、都督周长疏浚会通河。宋礼等征调济、青、兖、东(昌)等地民工近17万人,对会通河水系进行了大规模治理,终于大功告成。
  然而,严酷的现实却是,运河北出济宁至汶上南旺,地势高出近三米,是著名的“水脊”,水浅不能浮舟,运河仍旧不能贯通。治河诸臣徒唤奈何,一筹莫展。
  时代的风云际会造就了一代精英,机遇成就了白英老人,成就了戴村坝。
  会通河水浅不能通航,漕运受阻。宋礼心急如焚,“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极端困顿之中,微服私访,向民间问计求方。在汶上城东北,巧遇白英老人。一番交谈,宋礼深深地为眼前这位治水经验渊博的农村老汉所折服,求他解开锦囊,化解会通河漕运难通的难题。白英见宋礼态度真诚,礼贤下士,便和盘端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方略。
  白英献计,元代引汶、泗之水济运,今已不足所用。南旺村为会通河“水脊”,只有设法引水至此,方能解除梗阻,顺利通航。汶上县地势东北高西南低,若在县东北东平境内戴村附近的大汶河上筑坝拦水,遏汶水南下进入南旺镇,水分南北,运河水源便得到有效补充,航运豁然开通,问题迎刃而解。宋礼闻听大喜,深表赞同,即邀白英赞画此事,指挥施工。白英老人亦为自己的设想能够付诸现实而兴奋异常,遂即以半百之年全副身心投入到戴村坝建设中去。
  在当时的物质技术条件下,修建这么一座大坝,殊非容易。历史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窥见当时建坝情景的资料。但是,伫立汶河岸边,我们完全可以想见那个年月那番激动人心的场面。车水马龙,人拉肩扛,张袂如云,挥汗如雨,这些词语远远不能够描摹出那种紧张热烈的景象。四乡八县老老少少的民夫们,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异地他乡,含辛茹苦,吃糠咽菜,推起沉重的车子,抬起如山的土筐,吼着震天的号子,在河床宽阔、水流湍急的大汶河上进行着艰难的劳作。超常的劳动量、饥饿、疾病甚至抛骨异乡,时时在威胁着人们,增加着工程的困难,人们似乎没有被眼前如山的困难所屈服、吓到。工程在一天天推进,坝体在一天天增高。终于,巍巍大坝傲然矗立在波涛滚滚的汶河上。自古汹涌西流的大汶河,终于按照人们的意愿,温顺地向南流去,注入干涸的会通河。可以肯定,众多的劳工们,没有谁会想到,他们正在建设着一座名垂青史的工程、一道为促进南北中国的政治统一、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举足轻重的大坝。历史正是在这许许多多的不经意中写下了充满诗意的篇章,铸就了自己的辉煌。
  戴村坝告竣,白英老人亦由于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明正德七年,朝廷追封其为“功漕神”,于南旺分水口建造“白公庙”。清雍正四年,追封“永济神”,于南旺、戴村分别立碑建祠纪念。后人对宋礼、白英表现了崇高的敬意,一行行诗句诉说着人们的追思:“祠堂高峙暮云中,汶水分流转运通。姿势千年留遗迹,人间争说宋司空。”“谁识芦中一老翁,尚书有梦访飞熊。若愚大智劳心力,胼胝经营著茂功。”“千里迢迢过鲁东,生平仰止慕高风。迷泉踏破开渠道,一派两歧上下通。”诗里诗外,荡漾着后人对先贤的倾慕、尊崇。一代伟人毛泽东主席,1965年来山东视察,与有关人士谈起戴村坝,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对策划、主持修建戴村坝的白英老人赞誉有加,称其为“农民水利家”。
  我的家乡坐落在戴村坝上游四十里路的汶河岸边。儿时的岁月,大多浸淫在大汶河清澈温润的河水里。离村几百米,也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大坝--堽城坝。坝前的禹王庙,蓊郁的古柏、古朴的庙堂、庄严的塑像,让我充满了惊叹与景仰。历经沧桑的大坝,蓄下一湾碧波,飞珠溅玉;银沙绿树,芳草茵茵,构成一幅多彩的画面。偶尔,从沙滩上捡到一两块花纹奇特的瓦片,能让小伙伴们争执半天。堽城坝是我儿时心目中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当然,那时我不知道这座拦河大坝用途何在,更不知道,在不远的下游,还有一座名声更大的大坝。更令我惭愧不已、无地自容的是,四十岁之前,戴村坝这一雄伟恢弘的建筑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知识视野,遑论其它?自从获得了戴村坝的信息,我数次来到这里,膜拜这座凝聚着先人高度智慧的水利工程。春和景明,大坝四围杨柳依依,水声潺湲,暖风徐徐入怀,景色令人陶醉。秋光如画的时节,诸水汇集,坝前龙跃虎攘,白浪滔天,远处枫叶流丹、嘉禾飘香,自然造化出一派美景。每一次的参观,都让我震撼,催我思考。凝望戴村大坝,缅怀前贤功业,思接云外,感慨万千。
  一部人类文明史,留下了人与自然、尤其是人与水纠结、较量的斑斑陈迹。从遥远的大禹治水到今天的抗洪救灾,水利水患,兴水治水,悲欢欣喜,人类与水或亲密、或怨怼,演出了一出出活剧。面对滔天洪水,有多少仁人志士、能工巧匠束手无策、抱恨终天。在戴村坝坝首,蹲守着两尊硕大的镇水兽,人们称之为“八夏(代字)”,龙王的六儿子。龙生九子,各司其职。这位老六的任务,天涝时将水吸到肚子里,天旱时再把水吐出来。这不明明是古人对现代水库工程的描绘和企盼吗?以我陋见,干脆给“八夏”改一个现代化的名字,叫做“水库”,佩上“龙六子”的印信好好履职算了,省得那古怪的名字那么难认。随着人类认识自然、把握规律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与水的关系进一步融洽和谐。如今,桀骜不驯的龙王爷,不再是人们眼中喜怒无常恐怖可怕的暴君,而是一位可亲可敬的蔼然老者了。在探索规律、兴修水利的艰辛历程中,白英、宋礼等人绝对是可贵的先行者、成功者。虽然,人们现在看到的这座大坝,已经过数次改造重修,坝体也早已由粘土夯造改为石头垒砌,更加坚固、美观,科技含量更高,但这无疑都是白英、宋礼的心血和创造的血脉传承。人们说它堪与都江堰媲美,其实,都江堰功能单一,仅仅分水而已,就科技含量、技术水平以及给人们带来的福祉而言,戴村坝应该胜过都江堰许多。它确实代表了中国古代水利工程建设的最高水准,彪炳于世界水利史册。  
  由于京杭运河的断航,今天的戴村坝,已经失去了引汶济运的作用,但在拦河蓄水、灌溉农田和保护节约地下水资源方面依然发挥着相当可观的功能。更让人们欣慰的是,东平县有关部门正把此地开发建设成为一处旅游观光胜地。在碧浪千顷,长虹卧波,烟柳拂水,百鸟高唱的背景下,龙神庙遗迹上的那块石碑,负重的赑屃,正在仰面诵读人们颂扬其老父亲的碑文,父子亲情可掬可观。据说,如此的刻画,走遍全国,独此一家。先人们的创造,总是充满了灵气、充满了人情。三五游人徜徉其间,亲水玩水,感受体验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融,进而,脚踏在六百年前先人创造的旷世奇迹上,生活也将会更有底气、更加精神,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遐想至此,我仿佛在这片水域里拾起了儿时踏浪的脚丫印和嬉戏的欢笑声。
  京杭大运河的复航,已经列入国家“十二五”规划。不远的日子里,戴村坝这颗“运河之心”将再次起搏、跳动,随着祖国繁荣发展的脚步,跳动的更加有力、更加欢快,京杭大运河将重现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动人景象。
  我们翘首期盼!
                  ( 李玉洋   作者系泰安市政协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