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晏几道 一对文人父子 两个词坛牛人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是宋朝著名词人晏殊的《浣溪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是宋朝著名词人晏几道的《临江仙》。
  晏殊和晏几道,是北宋时期非常著名的一对文人父子,也是中国文坛不可多见的成就非常高的文人父子。晏殊被认为“导宋词之先路”“开创北宋婉约词风”,是“北宋倚声家之初祖”(以慢词为赋的始祖)和“花间派”的鼻祖。婉约派词后李清照在私下里也尊称晏殊为祖师爷。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则将“花间派”的婉约词推向了新的巅峰,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座绚丽的丰碑。晏殊和晏几道父子,虽然同为“花间派”词人,但因为生活经历的大相径庭,其词作却风格迥异,在宋朝词坛各自发挥出独特而又有耀眼的光辉。
晏殊:“太平宰相”的“雍容华贵”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州(今江西临川)人。晏殊五岁即能写诗作词,为当时世人所惊叹,很快声名远播,而且从江西抚州传到了首都开封。在他十四岁那年,江南按抚张知白特别将他以神童的身份推荐参加朝廷的科考。那天,晏殊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名考生同时入殿参加进士考试。他毫不畏惧、神色自若,笔下才思如泉涌,并很快交出了答卷。沈括曾在《梦溪笔谈》中这样记载晏殊在考场上的表现:“神气不慑,援笔立成。”
  晏殊小大人似的表现让宋真宗大为欢喜,考试还没完,就嘉赏他,赐同进士出身。就是说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晏殊都有了和进士一样的身份。这个决定让当朝宰相寇准非常惊讶,他悄悄地提醒宋真宗:“这个小孩可是外地人啊。”宋真宗回答道:“张九龄难道不是外地人吗?”
  但是属于晏殊的表现还在继续。两天后他又有了让万众瞩目的桥段。那天进行的是诗、赋、论的考试,晏殊霸道地上奏道:“这些题目我早都做过了,请别再用它们来烦我。”
  没想到,他的坦率直接反倒让宋真宗更加喜爱不已,又当即授其秘书省正事(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秘书),留秘阁(宫廷图书馆)读书深造。
  事实证明,宋真宗的决断是英明的。经过三年的苦读和宫廷工作的锻炼,表现出色的晏殊出任太常寺奉礼郎,执掌国家最高的礼乐庆典,正式开启宦海生涯。晏殊的一生顺风顺水,而且真宗和仁宗两朝又是北宋时期的盛世,可以说国富民安。凭借着皇帝的赏识,再加上自己真诚的品行、出众的才华以及为国为民的政治理想和刚正不阿的性格,晏殊为官越来越出色,最后成为仁宗时期的宰相。他的学生欧阳修评价他:“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份独特的经历也为他的词作奠定了清新雅丽、雍容华贵、意境隽永的风格。
  据说,晏殊一生写了一万多首词。他流传下来的作品集《珠玉词》收集了作品136首。
  作为太平时期的文人,晏殊的诗词中没有家仇国恨,没有豪迈慷慨,更多的是对春花秋月、世事变迁的洞明和感悟。
  晏殊的词大多是应景而作,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花鸟虫鱼都是词作中的描述对象和元素。晏殊在季节的变换中感悟事物的美好,在自然的流淌中糅合感慨的思绪,在宁静而悠远的思考中感悟世界和人生。比如他的《采桑子·樱桃谢了梨花发》: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处风帘绣户开。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再如他的《更漏子·寒鸿高》:寒鸿高,仙露满,秋入银河清浅。逢好客,且开眉,盛年能几时。宝筝调,罗袖软,拍碎画堂檀板。须尽醉,莫推辞,人生多别离。既有对美好风景的精致描摹,也有对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既得享受,还有一丝人生略带遗憾的哀婉和惆怅。
  晏殊的词中多带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象。我们先来看他的《清平乐》: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再来看一首《踏莎行》: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还有他的《蝶恋花》:紫菊初生朱槿坠,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更漏乍长天似水,银屏展尽遥山翠。绣幕卷波香引穗。急管繁弦,共庆人间瑞。满酌玉杯萦舞袂,南春祝寿千千岁。因为恰逢盛世,仕途顺畅,生活条件优越,晏殊的词中花、树、鸟虫五彩缤纷,楼、台、亭、阁随处可见,琴鸣、乐舞、饮酒的场景比比皆是。因此,晏殊的词更多的是士大夫于闲适生活中的触景生情,文人的多愁善感,再加上因此而引发的深层次的人生感想,便构成了他闲雅、端庄而温润雅丽的词风。
  晏殊的词中也有愁和苦。但他的愁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愁,或者是感叹于岁月无情太匆匆的清愁;他的苦更多的是离别苦和相思苦。比如他的《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再如他的《凤衔杯》: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恁空憔悴。而他那首著名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无疑更是他这种词风典型的代表了。
  读晏殊的词,总感觉有一副美好的画卷在眼前,眼眸生色、口齿留香,那里面有花开花落,也有月缺月圆,有岁月静好,也有淡淡的愁绪,更有一种对平静生活的悠远哲思。活在当下、享受生活、醉卧时光、感天悟地,这样的晏殊,其实更符合现代上班族或者中产阶级文人的生活,没有柴米油盐的担忧,却有着闲暇时光融入自然去发现、思考和感悟。生在盛世是晏殊之幸,盛世造就了一个卓越的“花间派”词人,而这一个词人为这个盛世留下了永远的印记。
晏几道:“落魄公子”的爱恨情愁
  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子,生他时,晏殊已经47岁。作为晏殊最小的孩子,他无疑获得了格外的宠爱。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晏几道7岁开始写诗,14岁考中进士,一时间成为开封城里最闪亮的少年。“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这首《生查子·金鞭美少年》,就是他声色犬马生活的写照。
  也许老天故意要与他开个玩笑,也许生来他就带着一种诗词的使命而来。好景不长,随着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64岁的晏殊去世,晏几道“金鞭美少年”的生活戛然而止。17岁的晏几道不得不接受没有父亲光辉照耀的日子,开始了一种在小官位上沉沉浮浮、落差较大的清贫生活。
  然而,祸不单行。宋神宗熙宁七年,晏几道的朋友郑侠因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治罪,晏几道也被牵连逮捕下狱。虽然后来宋神宗释放了他,但这次经历对他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从此后,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彻底没有了,与之而来的却是那个诸事不顺、经历坎坷却又放不下架子的落魄贵族。
  虽然,晏几道也曾经想重复乃父的辉煌,努力地东山再起,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奸臣蔡京也因喜爱他的才华,想请他为自己写一首讴歌赞美的词作。但性格刚直再加上颇自负清高的他,却放不下自己的那份不屑和尊严,丝毫没给蔡京一点面子,词中竟然连一句赞美蔡京的话都没有。这让蔡京恼羞成怒、大失所望,也让他白白丧失了一次大好机遇。
  世道的炎凉和性格的刚直让他明白了那个充满着权力和斗争的官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仕途的路已经向他关闭了。在郁郁不得志的苦闷中,晏几道和柳永一样,过起了流连花间、醉卧花丛、醉生梦死的日子,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才华用于词作之中,最终达成了婉约诗词的一座高峰。
  和柳永一样,晏几道流连“花丛”,也有不少红颜知己。根据他在《小山词》中的记载,莲、鸿、蘋、云是他四个心心念念而又留下不朽词作的女人。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这首《鹧鸪天》是他为怀念歌妓小莲而作。点点相思凝聚于笔端,于是有了这“试写离声入旧弦”的千古绝唱。而他那首著名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则是为怀念歌妓小蘋而作。初见时穿得衣服都历历在目,然而现在却丽人不在,只剩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伤感和回味。而《临江仙》(淡水三年欢意),则是写得与小鸿和小云的离别之情: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三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却让他们难舍难分,但世事无常,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相约再见,也如烟雾茫茫啊。
  读晏几道的词,语言清丽、感情深挚、凄美婉转、意蕴绵长,有一种至情至性的真性情在里面。“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据说当时的大理学家程颐在看到他这首《鹧鸪天》中的那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时,也禁不住捻须沉吟,微笑点赞。对晏几道来说,人生虽然坎坷波折,但他却也在辗转“花间”,情深深、意切切之时,收获了一种不一样的人生观感,不得不说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近代著名词学家陈匪石先生评论称:至於北宋小令,近承五季。慢词蕃衍,其风始微。晏殊、欧阳修、张先,固雅负盛名,而砥柱中流,断非晏几道莫属。虽没有实现政治理想、经略天下,但能够以诗词在群星灿烂的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名垂千古,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晏几道无疑不枉来一遭人世,也无疑是人生的另一种成功。
父子高下 千载悠悠听评说
  晏殊和晏几道,一个是太平宰相,一生虽偶有波折,但基本上仕途通达;一个则是失意落魄,但却情真意切、沉醉在填词和风花雪月之间。但毫无疑问,两人都取得了相当高的文学成就,父子二人以其相映生辉的艺术成就让宋朝词坛开出了一朵婉约词的绚丽的花朵,被文学史家并称为“二晏”。于是,千百年来,关于其父子词作高下的争论一直不绝于耳、喋喋不休。
  有好事者曾经拿出父子两人同写相思的情词来比较,一首是晏殊的《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另一首是则晏几道的《长相思》: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晏几道的全词短短36个字,却有6个相思,手法老道。特别最后抛出一个问句,将浅情人与痴情人对比,让人眼前一亮、印象深刻、叹为观止。而晏殊的《玉楼春·春恨》则仿佛信手拈来,字字珠玑。特别他那句“一寸还成千万缕”,将相思形象化,堪称神来之笔妙笔。最后那句“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更是如画龙点睛,让人拍案叫绝。
  其实,这种事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不同人的喜好不同,并没有高下之分。当然,相较于晏几道的直白,我更喜欢晏殊的深邃以及那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恬适。从工于言情的角度上,小晏似乎更胜老晏一筹,而对于那些坎坷波折颇多的人来讲,也许从小晏的词中更能找到一些共鸣。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晏殊和晏几道父子都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让我们品读出宋词不一样的风味,那是中国文坛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大幸。
                      (王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