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的二姐
  在我四岁那年,二姐远嫁他乡,去了东北。对于这门亲事,爹娘是一百个反对。他们不想让她远嫁,身边没个亲人,怕她受人欺负。哪知二姐主意已定,爹娘无论怎样不舍,也阻挡不了她奔向远方的脚步。
  在我的四个姐姐中,二姐是最讨爹娘喜欢的,不但人长得俊俏,个儿也高,而且打小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干活也麻利。尽管没读过一天书,但算账可是一把好手,无论多么难的账目,二姐都手到擒来。更重要的是,二姐小小年纪便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
  爹送二姐远嫁的那一天,我隐约记得,家里来了好多人,村里很多跟二姐一般大的姑娘都来了。当时二姐哭了,娘哭了,我也哭了,村里的姑娘们都哭了,只有爹没有哭——这辈子我没见过爹掉过一滴泪。我站在大门口,目送二姐远行,二姐几步一回头,然后淹没在那条蜿蜒的通往村外的小路上……这一幕定格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都说远嫁的女儿是爹娘走失的孩子,背井离乡、无枝可依,委屈辛酸无人倾诉。而对于爹娘来说,远嫁的女儿一旦离开,距离便成了难以翻越的大山,相见便成了奢望。
  那些年,农村还没有普及电话,二姐未读过书,不太会写字,总是不停地催二姐夫往家寄信。但远水不解近渴,再多的书信也解不了母女间的相思愁绪。
  二姐的家是在黑龙江省一个叫“逊克”的地方,从地图上看那一片就位于小兴安岭。二姐初来乍到,一切从零开始、从头学起,最初的日子还是很艰难的。听说他们家种了好多地,至于多少,没人能说清楚,只知道那里的地论“晌”。一年后女儿出生,两年后儿子降临。尽管日子很紧巴,孩子又小,但每年春节,二姐都往家里寄钱,多则两三百,少则一百。这是二姐的心意,也是每年“必须”的礼数,用她的话说是“一年一个时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在等待与期盼中流逝。二姐再回来时,已是十年之后,一双儿女都长到半人高了。
  接到二姐起身的电报,娘激动地几天睡不着觉,一会收拾房间,一会整理床铺,一会又打扫厨房,一遍遍地向爹唠叨:猪肉订好了么,鸡何时宰,什么时候下窨子里拿一些红薯来……母女见面后抱头痛哭,诉说十年相思之苦。二姐说这次回来,发现娘老了许多,身子更矮小了,脸上皱纹更多了,头发快全白了。岁月本如此,谁也无能为力。
  在家的日子每一天都觉得珍贵,陪娘的时间怎么都觉得短暂。大年初六,二姐夫执意起程,二姐试图挽留,但也无济于事。母女临别,相对而泣,叮嘱对方保重身体,计算下次再见的时间。
  然而,相见时难,再见更难。远嫁的女儿,犹如飞鸟离巢,奔向高空,又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远方。对她们来说,回家的路只会越来越远。为人妻、为人母后,家中的大事小事、夫妻间的磕磕碰碰、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股脑儿袭来。“自己的小家也不能长久地抛下啊。”猛然发现,一个远嫁的女儿回家探望爹娘竟会有那么多的牵绊,回娘家已成了一腔向往,一种奢望。
  “别回了!别回了!等孩子长大了……”路途的遥远、舟车的劳顿,很多时候让爹娘“望女兴叹”。
  几十年来,二姐与娘便是在这样等待与盼望、聚少而离多的日子里,蹉跎了岁月,苍老了容颜。细细算来,母女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实际上,二姐远嫁东北,却带活了一大家子人。那年月,老家人多地少,日子过得很紧巴,“闯关东”成为了山东人的首选。有二姐在东北,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除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外,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和乡亲每年都“组团”前往东北,投靠二姐一家。二姐和二姐夫也总是尽己所能,倾力相助。爹和哥曾先后多次投靠二姐,或务工伐木,或参与建设边疆,如同迁徙的候鸟,在东北与山东之间穿梭奔波。爹前些年到东北务工时,客死他乡,葬在那里。这样看来,二姐也算是实现了她这一生远嫁的意义。
  两年前,我因公出差曾路过二姐的家乡。姐夫说这里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山上的大树早被砍光,现在只有碗口粗的小树。漫山遍野的玛瑙石前些年也被挖尽了,山上只剩下了一个个土坑。
  站在二姐家的院坝旁抬眼四望,满目疮痍,徒留一种恍如被无情洗劫后留下的悲切和苍凉。
  二姐说,前些年家里老摊上事。先是火灾,那两年山林火灾不断,一不留神顺风刮到屯里,把家里的房子全烧没了。二姐领着我参观她家的院落,说道:“这些房屋都是在原来地基上新起的。后来这两年又闹水灾,去年我家的房屋都被淹了……”
  二姐和二姐夫年事已高,这两年身体不好。他们的女儿去了黑河,在那座边疆小城安了家,儿子则在县城买了房,几年前去了森林扑火队,每月领着微薄的工资,勉强吃饱饭。
  前几年,东北人员外流,曾经“奔姐而去”的亲人大多返回家乡,只有二姐一家仍坚守一方。对二姐而言,他乡或已成故乡。
  对于一个远嫁的女儿而言,思乡是肯定的;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又是舍不得儿女的。但二姐终究是跟东北分不开了。
  去年,娘溘然长逝,二姐也没能送娘最后一程。山高水长,加之疫情所困,二姐纵然有这份心,也翻不过距离这座搬不动的山了。
  我突然想起了台湾作家龙应台写过的一段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啊,远嫁的二姐,不再是娘丢失的孩子。无论你走得多远,也走不出娘的牵挂。
                                             (解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