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是村里的老中医,瘦高的个子,戴着一副老花镜,经常拄着拐杖仰天望,是遥望渐渐流失的岁月,还是与行将消失记忆的灵空对望?不得而知。
  冬天的早上,老人早早地点燃煤炉,煤炉上的炉筒贴近一张方桌。将麦子面揉成七八个面饼,贴在铁锅壁上,盖上锅盖,捅几下炉火,火焰正旺,炉筒霎时烧得烫手。闷一壶香茶,将紫砂茶壶贴紧烧热的炉筒旁,让火热的炉筒烘烤着茶壶。两袋烟的功夫,茉莉茶的芬香,夹杂面饼的麦香便弥漫整个小屋子。
  那时,我在上小学。伯父无比伤感地说:“想当年,咱家开着‘保安堂’药房远近闻名,只可惜祖传中医术在我这辈算是中断了,可悲可叹啊!”继而教导我学习中医,指手画脚地教我“望、闻、问、切”。虽然伯父一再夸我聪明,深奥的中医理论一点就透,但自己年轻,不敢给人家看望、问诊、切脉。于是,伯父看病时,我就守在的身边,集中自己的嗅觉系统,闻病人身上的味道,再对照医书上说的进行解读。譬如胃火上扰,病人口臭;糖尿病人身上腥甜……从那个时候就顿悟:柔绵的气体,呈现坚硬的味道;味道无形无踪,但有质感,有强烈的穿透力。穿越时空几十年,走进我的梦里,走进现实的空间,碰撞、挤压灵性的思维,慰抚不安分的心灵,融合近乎麻木的嗅觉,激活即将消沉的灵动。
  现在的村庄,远离城市的文明,苍凉的古韵也将失去,唯有几个老人、孩子,还有形只影单的妇女在无奈地坚守。钢筋混凝结构的四合院,笔直铁硬的水泥街道,让村庄有了些生硬、冷漠、冰凉。没有温度的村庄,也少有了味道。
  小时候的村庄,取熟透、充满麦香的老土,掺上清香新鲜麦秸,坨了土坯,再垒砌成墙。住进这样的土房里,周身被土草味道环绕,仿佛置身田禾秫草间。下过雨的村庄,潮湿的草房屋檐上滴答着晶莹的水珠,闭上眼,鼻子紧耸几口,湿透的粮草芬香、泥土敦厚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才是庄稼人的乐园。充满粮食、泥土芬芳的村庄,紧紧牵着在外游子的手,不管在天涯海角奔波,古老村庄的味道,让游子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夏夜,弯弯的月亮挂在院子那棵老槐树的枝干上,随风飘忽不定。听哥哥说,这棵老槐树是姥爷从田间移栽过来的,当时仅有大拇指粗,现在已经长成碗口粗了。在槐树下,铺上刚从场院打下来的麦秸,蓬松、柔软,还透着淡淡的麦草香气。
  姥爷很安详,腰弯得像一张弓,花白的胡须,手打颤,一直抖个不停。听母亲说,那是给地主打旱井的时候,让冷水激的。老人很善良、很知足,给一家地主扛长工,地主给他住宿和一日三餐,他十分满足。在土改斗地主的时候,村里干部让他上台控诉苦大仇深,带头斗地主。老人却说:“他待俺不薄,三顿饭让俺吃饱”,让村干部们哭笑不得。
  我依偎在姥爷怀里,用手指捻动着姥爷大拇指上一颗大黑痣,缠绕着姥爷讲神话故事。感觉姥爷肚子里故事就是多,每天晚上都能听一段。听着姥爷讲的故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香,还有月光下浸透出尘土般的绵香,夹杂着呛鼻的旱烟味道,让儿时的夜晚充满幻想。有姥爷的小院,像是熟透的庄稼,是一首洋溢着体香的歌谣。
  如果村庄是被整理、摔打出来的味道,那田园就是原汁原味、纯天然原创的陶醉。
  过了多少年,老家的那味绿色味道,不知不觉、不容商量落在我内心深处,一个不容打搅的位置。即便蒙上岁月尘埃,每次从最深角落里拿出来,仍会那么鲜亮,滋味还是那么醇厚。追寻味道的来源,其实就是村头的那片小菜园。这是一片四季郁郁葱葱、绿得近乎发蓝的绿地。菜园的四周是长流不息的小溪,小溪边挂着一架水车,村民轮换用水车从小溪里汲水浇菜。不仅如此,每户的菜园里还有一口水井,水井上架着一台辘轳。每到傍晚,老农们忙完大田的农活,就都跑到自家菜园里拾掇,抑或拔草、抑或间苗、抑或浇水,忙得不亦乐乎。一阵阵哈哈的辘轳声,掩盖住村庄里鸡飞狗跳的吵闹。夏季的菜园,每家种的菜有十几种,一方方的菜园呈现五颜六色,味道更是千变万化。我经常在菜园里游荡,徜徉在鲜亮灵动的味道氛围里。清香、麻麻的,那是一片茂盛的大麻;辣辣的、青涩涩的,那是红绿相间的辣椒;微甜、清香,那是水萝卜;味冲、味厚,香辣的,那是一片青郁郁的大葱、韭菜,还有菠菜、豆角等。水灵灵、湿漉漉、娇艳鲜嫩的一大片蔬菜,惹人眼目;也是一大片的浓郁芬香、清甜,沁人肺腑,可谓味觉大餐。
  不管是闻到的,还是咀嚼出来的味道,与空气一样霸道,除非你采取规避措施,它都会不容商量地与你亲近,让你体味,叫你受用。
  田野里的味道,仅是用鼻子闻,还是轻描淡写的,咀嚼出来的味道,才是味厚口重的酣畅淋漓。
  初秋的季节,也是田野里各种味道横行、奢侈的季节。拔几棵花生,葱绿的花生秧下面簇拥着一堆白生生、胖嘟嘟的花生,扒开鲜嫩的嫩壳,嫩得滴水的花生送到嘴里嚼一会,嘴角流出乳白色的果汁,满嘴的喷香,着实让人过瘾。拔几棵嫩玉米,在地沿上挖一个洞,把鲜玉米放在上边,下边烧起柴火,不一会,诱人的鲜玉米带有焦糊味的香气蔓延开来;且慢,用舌头舔几下流出的口水,坚持一会,掏出一棵外焦内嫩、烟熏火燎表面又泛着金黄的玉米,咬一口,烫嘴,急忙咀嚼起来,玉米的喷香就在嘴里环绕,一直熏香到脏腑。如果再享受一把的话,急忙踱步到菜园里,拔几棵鲜葱,剥去沾着泥巴的葱头外皮,吃一口烤玉米,再嚼一口嫩葱,香辣满口,眼睛却辣出眼泪。猛咽下去,香一个翻江倒海,辣一个荡气回肠,打一个嗝,更是香辣至头顶,那才一个爽啊!
  故乡的味道很柔情,也很清香,是一缕永远不会散去的乡愁,是一段有味觉的风土人情,是一抹往返回味的乡土风景,它提醒你来自哪里、根留在哪里…… 
                       (颜丙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