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小满节气,我又想起了爷爷。爷爷常念叨,小满节气来了又能见到三鲜唠。
小满一到,黄河流域夏季作物开始灌浆,黄瓜、蒜薹和樱桃三类新鲜时令果蔬,可以成熟上市了。
小满,预示着丰收,也预示这挑战,农耕到这个时节,农人辛勤耕耘,风调雨顺,农业就能丰收。相反,如果没有经受岁月的沉淀和必经的风雨,小满未必能满。
作物是如此,发展亦是如此。人类发展的“小满”阶段,应该叫小康吧,“民意劳动止,汔可小康。”小康,两千多年了,小康似乎似曾相识,却真的来之不易。
“当年呀,家乡多战乱,我只有十三岁,也是没有办法,才跟着部队走了,九死一生,才见到革命胜利。”爷爷所说的当年,应该是1940年,那时候他是整个家族仅存的男丁,像家里的兄长们一样,走向了革命的道路,既坚定、又无奈。“有一次,就是在家后边的青龙山上,泰安来了鬼子,州城有据点,南边是河,北边是山,送情报的战友们,陆续派出去了七八个,都没有了消息,政委把当时是警卫员的我派出去,匍匐爬行加打滚前进,头都没敢抬二十多里地,不顾自己血肉模糊肠子都被炮弹皮打出来了,当带着援军回来的时候,这个山上已是一片乌黑,所有的战友都牺牲了,鬼子又放了一把火。”爷爷虽然说得风轻云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爷爷腹部的伤痕,几十年后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现在的青龙山,烽火远去,只留葱翠,但是打阻击用得石头垒砌成的掩体还在。远远望去,像一道巍峨的长城,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爷爷转业到东平工作,是被组织安排的。“那时候,革命胜利了,经组织安排,我转业到地方,在治安队,就是现在的公安局工作,和同志们一块剿匪。”当时有个特务会功夫,使两只短枪。得到情报后,组织派了爷爷三人去围剿。一阵打斗后,黑暗中谁都看不见谁,爷爷摸着墙小心地走,不料和对方走对个,被他死死地抓住了一个手指。爷爷战友闻讯来救,凶残的特务感到自己逃不掉了,直接要掰断爷爷的手指。小时候,我经常看爷爷的左手无名指,那个手指明显比其他手指粗,而且基本没有用,早已不痛了。
爷爷说,从前瘟疫会死很多人。之前,我还有个大姑,名字叫龙儿,比现在的大姑还要大五岁。当年爷爷在接山公社银行储蓄所工作,组织派爷爷他们单位去财经大学学习,又去新疆、西藏发行人民币。期间,受条件影响,缺衣少食,大姑高烧四十度,死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当时黄河没有桥,爷爷雇了条船,把她草草安葬在老家。“女儿家,没出阁,没法安葬在祖坟上。”爷爷提及大姑,眼圈总是红红的。我看了那件曾经的大姑穿过的棉袄,后来我姑穿,我姑穿了我表姐穿、我姐姐穿,现在没人穿了,但依然被妈妈保存完好。“也不只是咱家,那次瘟疫,症状都是高烧,死了很多人,后来呀,听说一个老朋友的男孩也去世了,年纪和她相仿,就结了阴亲,安葬到一块去了。”爷爷不信鬼神,但是每逢节日或重大事情发生,燃上一炷香,给故去的亲人和老朋友说说话。
爷爷说,东平经常洪灾频发。1958年的秋天,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上游又来了大水,大堤开了口子,水从现在东平街道的罗庄一直就漫到州城,而且是晚上,都在睡梦中,没能像1953年的那次,能提前得到通知撤退群众。没有办法,政府只能抽调懂水性的干部去划船挨户划船搜寻幸存者。爷爷被抽调去救人。爷爷的船满了,眼看就要翻,却还有人要上船,爷爷就跳下水去,扶着船,慢慢跟着到了岸边,不顾被浸泡了半天的身体,再回去继续救人。
我想象着那个漫天大水的老东平,听爷爷讲述认亲的故事。“当时,干部都是异地任用,当地群众听说我姓肖,就问老家,谈起来辈分,谈了很久,也请来了当地的老人,就是论不起来。大家先是开心又是失望,我就说,无论是不是出生在东平,一笔都写不出二肖来,咱们往上数肯定是一家人。”爷爷在蓄洪区救灾,和当地群众交流,就这样我们有了故乡之外的族人。
爷爷说,东平人民治蝗有经验。那时候是仲春,在东平的西部湖区,芦苇丛生的地方,蝗虫越长越多,眼看就要长翅起飞,引发蝗灾。蝗灾自古就有,一场大规模的蝗灾过境,一切作物树叶全不见,往往会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因为爷爷他们都是异地来的干部,看到这种情况,感到非常惶恐,就连请来的农科院的专家也措手无策。爷爷却通过和几位上了年纪的农民攀谈,寻到了解决之道。东平湖春天水少,水位下沉,芦苇和浅水适合蝗虫生长繁殖。夏秋多雨,芦苇淹没,浅水变深,食物链和繁殖链中断,蝗灾自然会下去。政府和专家从老农这里得到了启示,安排库区提前蓄洪,一场蝗灾也因此不攻自灭。
爷爷说,培养人才不易,工作应该听组织安排。“百废待兴的时候,组织派我们有文化基础的去学习,我去得是财经学院,大部分是前苏联的教授给讲课,教学资源非常稀缺,大礼堂里有成千上万的学生,一节课要讲20多页,特别是西方经济学,课后要和同学们消化很久才能懂。”爷爷只不过是早年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字而已,所以,应该还是很吃力,为了省钱,两年的学习,中间只回家过一次。当时济南的电车为了多载乘客,车厢很长,而且有两节,车的噪音也很大,他的背包从两节车厢连接处不小心掉出去了,司机根本就听不到喊停车的声音,那是他很久的积蓄和所有的证件。但是车停了以后,他还是果断放弃了回去寻找。爷爷不是不在意,我记得我读小学时,不小心丢了两角钱,他立马骑车回我放学走的路上找了回来。放弃找包,只是因为路漫漫路迢迢……“然后我就回来继续工作,先在人行,后来在农委发展农经,再后来就探索经营管理,没有其他想法,培养人才不易,工作应该听组织安排。”
爷爷说,新东平建设不易,流血流汗的都有。“有一年冬天,路上结冰一尺余,严重限制了交通,但是物资运输任务很重,一个老领导会上提出来撒盐化冰,因为有浪费的嫌疑,被打成右派,含冤而去,我们连夜紧急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日记和心爱的书籍,以防自己被指鹿为马。”“每年夏天,都去海南育种,天气使湿热难耐,晚上根本睡不着,最受不了的还是蚊虫叮咬,但是那边适合作物生长,培育了良种到咱这边正好能用。”“胜利渠是农业学大寨时候修建的,七十年代的东平人曾经人均贡献过一袋粮食的钱,用在这个水利工程上面,在相当一段时间,确保了山区农业灌溉……”
爷爷说,对尽职尽责的同志,都应该配合他们工作。我们家一直在农业局家属院住,从工作区到家属院生活区有一个小门很方便,我们也喜欢从那里通过,有次新来一个保安,拒绝我进门,我既生气又伤心。我就生在这里,我是回家为什么不让我进门。我的大吼小叫引来了很多人,大家都认识我,最终我得意洋洋地回家了,告诉爷爷这件事。爷爷说那个新来的保安今天也没有让他进,“我什么也没说,绕到家属院的小门进来了,新来的保安不知道你是不是本院的,他是遵守纪律,不让进是尽职尽责的表现,我们应该配合他工作。”我听后感慨万分,我出生在这里我该进,可是爷爷建设了这里,又该如何呢?
爷爷建设了这里,爷爷说过很多,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记清楚。整理他的遗物时,我确实没找到有价值的日记和书籍,只有一些图纸和出工记录,是硬笔小楷的字迹。2016年的一天,也是小满。常说小满见三鲜的爷爷,也许不会想到,有一个小满,我们全家到齐,祭奠爷爷去世百日。我拿着委托书,办完了爷爷的死亡抚恤,有十四万元之多。爷爷走了,可是还有一些因他而在的人和事,继续在这人世间。爷爷从革命年代走来,后来爸爸姐弟四人,生活得很一般,只是他还算有些戎马半生、奉献一世得来的离休金,勉强支撑着整个家,让我们依次顺利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想起来爷爷最后的时光,总是心绞般的痛。爷爷病重时对我们说,等我从ICU里出来就好了,都家去吧。想象着满身管子的爷爷,不敢想象他当时进行了什么样的抗拒。那个晚上我真得听到了爷爷喊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肯定是他忍受不了,想要出来。我明明是接到了这种心电感应,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护理过爷爷的大夫告诉我,爷爷在里面,状态还好。再后来,还是护理过爷爷的大夫安慰我,爷爷年事已高,又有各种病,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老干部,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家离医院近,如果不是你们都用心,如果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农村老头……安葬爷爷时,我妈让我把他生前戴得表一块埋了。我看了一眼,居然还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在十元店里买得表,爷爷虽无职权,但凭着默默奋斗,去世的时候每月也有一万多离休金。在这个小城工薪层,也算是比较高的了,就带这样的表,看黑白电视,不买衣服不买鞋,“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这句话,依旧萦绕耳畔,爸爸姐弟四人,只有二姑没有下岗勉强挨到退休,但也不是吃财政饭的。他没有特殊照顾过任何人,只是用这些工资,给爸爸治病,给伯父买房,接济一直在农村生活的大姑,给哥哥弟弟买房,给我和姐姐买车,让父母双双下岗的我们姐弟三人顺利读完书。很少出门的爷爷,听我买了车,便拄着拐棍颤巍巍看我的新车,很认真评价了这里好、这里不好、得多练慢慢开……在我们婚育的时候,爷爷会给我们一笔钱,让资历平平、际遇平平的我们在这个小城里还算体面地生活;让我们在公婆、岳父母面前,维持着卑微的尊严,那个十四万的抚恤金,是他最后一次在物质上照顾我们的生活了。
如今,又逢小满,爷爷已故去四年多了。我们大家的生活还在继续。“小满见三鲜”这句话一直回荡于我的耳畔。
(肖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