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写下标题,脑海中莫名蹦出这句诗,但我知道,伊的名字或许与之没有任何关系。
千百年来,那弯月那圆月那残月那满月那缺月那盈月的光辉,依旧照在松间,雨后的山石上,清泉依旧清浅的流。
亦如伊的名字,自从十六岁的闺阁中传出“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倾慕伊的人便那么多,传颂的也多,以至从千年前大宋的街头巷尾一直延续到现在,依然是燎原之势。凭它时光如何骄狂,伊只浅思淡想,素手一词,便让那千年时光败下阵来,匍匐在伊脚下俯首称臣,如那松间照的明月,如那石上流的清泉,穿越千古。
或许,清照原本就该是一个注定流芳千古的名字!
颂扬伊的人那么多,我其实更喜欢伊风风雨雨悲欢惨淡的一生。
亦如世人多熟悉伊为官的父亲,我却独独想探索一下伊的母亲。可是古籍浩瀚,却唯唯对一个弱女子苛刻。遍查古籍,我仅约略知道她很早便去世了,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伊的诗词千古绝唱,却没有一首关于她,于是我也相信她定是如某书中所言,在伊很小时便去世。没有记忆,纵才情绝世,又笔落何处?
笔落何处?只能“长记西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酒兴游憩,纵然憨畅淋漓,但读来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丝戚戚然。那样的流荡年代,出身宦门,衣食无忧,自然是命运之神恩赐的至上幸运。但年少失母,又是宿命中的大不幸。或许是少了慈母的管束与溺爱,伊才多了一份敢饮敢醉、敢爱敢恨的豪气,而非仅有书香沐浴的闺阁娴淑。“易安倜傥,有丈夫气”,原来这“丈夫气”,与性别、体格、强弱毫无关联。
昨日的细雨流光,似总在午夜梦回时才可偶遇、偶拾,但“浓醉不消残酒”,应是一夜无梦,只能“试问卷帘人”。原来不是一夜无梦,而是梦中应醒,故而帘未卷已知,应是绿肥红瘦。
那些散淡中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不仅落在那日暮溪间的荷叶上,还落在那残酒消愁的一夜雨疏风骤里,更落在那疏雨湿秋千的黄昏渐上里,诗书在腹,自然落笔繁华。
这繁华瞬而便落在了“袜刬金钗溜”的“和羞走”里;落在了“倚门回首,还把青梅嗅”里;落在了“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的天作之合里。既是命定三生的缘,何妨“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何妨“买得一只春欲放”“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果然如是,连才情卓绝的伊也不能免俗。
可是这浓情究竟何时起了嫌隙?已是“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是在“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时候?是在“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的叹息里?纵“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他赵明成依然心思游移,令伊“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独抱浓稠无好梦”。一纸才情,何时竟只是多情女子消遣时光的一种方式。“静中吾乃得知交,乌有先生子虚子”,所有的心灰意冷,莫过于在察觉此生错付的那刻,况才情若伊,那样得书香门第,那样得自是“花中第一流”,岂能不怨,岂能不恨,又岂能不自殇?古至今的女子,哪一个不希望与自己的丈夫从一而终。所谓“执子之手,与之契阔”,便应如是。而慧惠若伊,岂能不盼,岂能不愿,又岂能不想?高清的女子更应如是!
不是不想离开,不是不肯离开,只是不能。今之妇人,若得自由,亦非易事。何况古之?
然此心已非彼心。自此,即使泼墨挥毫,却仅仅对他赵明成吝啬。心有所避忌,才会不言甚或少言,文人向来如是。赵明成,终配不上伊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不远千里,独自奔他而来,给他的惊更大于喜,忧更多于乐,于是随意一间空房便足以打发昔日的浓情蜜意,人情冷落竟已至此。伊自是慨叹万千,自述《感怀》。温香暖玉在怀的他,哪管伊伤心枕上三更雨?才情满腹的女子,有朝一日被新人取代,也依然什么都不是!人生这场缘起缘落的对弈,输赢都回不去。
“萧条庭院,有斜风细雨,重门须闭”,但“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夜长人奈何”?
清傲如伊,一定也在心里暗暗与他决裂过,不然他弃城而逃后,伊何以毅然凛然直抒胸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果之前只是失望,现在便是绝望。原来从情到品,他都不是伊此生良人。以前只是错觉罢了。奈何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后知后觉。
此情不可托,那便寄于所长罢,所以伊的词从未间歇。
定会有人反驳若伊后来对他赵明成无意,何以带着其所留之文物古迹颠沛流离,又何以助其完成《金石录》?而我想说,这仅是一个没有子嗣的清绝女子没有选择的选择。所谓文物古迹,试问哪个不爱?凡俗者亦不可免除,文人墨客尤甚!况秉绝代才情之清照乎?且此文物古迹,日常多由伊清理照抚,更甚于自己生命。
多年以后,当另一个人张汝舟出现在伊生命中,且不论其当时之用心如何,伊义无反顾嫁之,因何?因为他赵明成从未给过伊心的归属感,伊只能另“寻寻觅觅”。若赵明成一生明伊之心,诚伊之情,纵困厄而死,伊必然不会为张汝舟之微情而动。最好的风景都已览过,况卑山劣水乎!因前情不舒,故心向往之。
补《金石录》后续,伊写道“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续完《金石录》不过是做文人的事而已。文人伊以寡淡的言词诉说着自己与赵明成,仅此而已,无关其它。
山川近暮,风华已老。玉瘦香浓,又是一年红梅映雪,可终究还是一场“今年恨,探梅又晚”的遗憾。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他赵明成,那抹清照依然芬芳在时光的长河里,经久不衰。于伊,他只是暗淡无光的配角。
(邸萍)